街角看到一树蔷薇,想起了她。
民国二十一年,生于湘西慈姑城,生母不知何许人士,因逃饥荒沦为流民辗转至此,得遇她的生父,二人在乱世中结成小家,生了三个还是四个孩子。
民国二十四年,慈姑城涨大水,有说城北整片成为无人区的,也有说坐在高高 的城头洗脚的,而那场大水成为我外婆人生的转折点。洪水冲走了她的兄长和 父母,她和弟弟被父母分别装在两个澡 盆里漂浮得救。随后,她被过继给一 颇有传奇色彩的刘姓寡妇,随她姓刘, 起名德玉,开启了人生。
外婆的继母腰缠万贯,不仅善贾,而且文武双全,彼时慈姑城最繁盛的商街上,她的铺面就占了一半,一直延到澧水河边,家里地契有厚厚一沓。这位刘 寡妇长于乱世,武功傍身,平日里一身土家族左襟布衣大褂,头上梳高髻螺鬟,额头缠着青布头巾,罗裙以腰带缚 着,必要时可用来别枪。儿时听过不止 – 位老人描述,说曾见这位刘寡妇涉水而来,临近渡口一看,她单脚立于船头,另一脚扳直了架在脑后,三寸金莲横插在头顶的高髻上,腰间,别着一把枪。听上去简直像现在的二次元漫画。
外婆的继母在外虽有威名,于内性情却很好,她只我外婆一个孩子,待她胜于亲生,从不忍责骂,闺阁之中琴棋书面娇生惯养。这段国阁时光为她后来考取常德女子师范、成为丁玲的学妹做了铺垫。

再后来,外婆遇到了我外公,外公家境虽不足以匹配,人格品性却门当户对、 才子佳人。外公后来考取了北京的大学,二人相约共赴北京求学,奈何受到外公在农村的父母阻挠,梦想中的前程就此阻断。此后他们一直生居于这个湘西北的小城,做文人也干革命,逃亡过国民党抓壮丁,做过地下党,经历过文革 的腥风血兩,住过牛棚,家庭子女跟随他们几乎九死一生。
文革平反后,外公外婆继续投身教育,等到我儿时跟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已步入暮年。外婆从小教我剪纸画画,给我做精巧的万花筒等一应好玩的物件,外公教我读诗文写毛笔字。他们身上自带的民国先生气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终得一份安然奇托于一陽。彼时他 们生活清白、思想纯粹,虽历经时代的磨难却未告罪于环境与他人,甚至见到 当年斗争过他们的学生和晚辈,也是一 笑置之。二人出则躬耕于讲台之上,入则耽溺于诗文书画之间,对外结交浅淡,唯有几位至交,我儿时常见蹇先任、蹇先珍姐妹(前者是贺龙的前妻)出入家中,她们姐妹二人与外婆交好。
外婆心灵手巧,做什么都以美为先。我母亲后来在城东修建了一所小白楼全家 居住,小楼里面设有天井曲栏小池塘, 外面有葡萄架和小花园。我母亲是文革 历练中成长起来的铁娘子,和外婆身带的闺秀气质几乎不同,她意志坚定、行动力超强,却不懂伺弄生活细软,没有工夫闲情逸致。于是花花草草、园林意趣都归外婆开辟打点。三五年间,我家小白楼前的小花圃就被外婆伺弄得花繁叶茂。她种各种花,我儿时关于植物和花卉的几乎所有知识都来源于此。其中她种得最成气候的要数玫瑰花。那时平常得见的玫瑰植株大都娇弱纤细,只有她把玫瑰植株养成了树样粗壮,且一年 四季花开不断。又引了藤架爬枝,于是那树玫瑰花又朝着爬山虎的样子四散生发,简直铺满了半壁白墙。那片花圃朝 临着马路,玫瑰花盛放的季节简直壮观,整条马路都是香的。以至于后来有生人问路,旁人会说过了那家玫瑰花人家就是。竟成了地标了。
多年之后,小白楼拆掉了,街上满是面目一致的白瓷砖贴面楼房,板着脸孔点曲线也无地环何路边。外公离世后外婆和舅舅一家住,再没有花圃了,她在狭窄的水泥后院里铲了几盆泥土,铁桶泥盆成了她简陋的花器,错落地堆放在水泥空心砖上。她仍然种花,其中以玫瑰花为盛。每当大学寒暑假来临我将回家的时候,她会说就晓得我的燕子要归家了,因为玫瑰花开了一大朵。我大概永远记得这话。
by慧静(外婆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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